这不是一座城市——有关加纳首都
1068年左右的奥克区(今毛里塔尼亚)
为了不造成歧义,首先要说明一下中世纪时期的加纳(Ghâna)并不是与其名字相同的加纳共和国。加纳共和国是几内亚湾沿岸的国家,位于科特迪瓦和多哥之间。直到独立时期,加纳共和国才从加纳那里借用了这个名字。这么做产生了崇敬和继承遗产的双重效果。另外,有关加纳及其演变的历史,也许就是一个关于名字的历史。这个名字就像一束光线,从第一次出现就指明了并且过度曝光了萨赫勒地区的政治实体。至于其他情况,我们知之甚少。如果不是经阿巴克里证实,我们并不知道加纳在成为首都后来又成为国名之前,先是国王的称号——这个国家的名字原来叫奥卡尔(Awkâr)。
阿布·乌巴亚德·阿-阿巴克里(Abû Ubayd al-Bakrî)本可以继承父亲的王位。他的父亲是伊斯兰小公国韦尔瓦-萨尔特斯(Huelva et Saltès)唯一的国王。公国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大西洋海岸。11世纪,政治形势并不稳定。阿巴克里有一个伟大的志向,在科尔多瓦(Cordoue)居住期间,除享有文献学家、酒鬼和藏书家的盛名之外,他还以当时最为杰出的地理学家的身份名闻遐迩。也许,他从未游历过祖国安达卢斯(al-Andalus)以外的地方,但是,他能够接触到官方档案以及此后丢失的前人的书面文件。他在《商路与国家之书》(Livre des itinéraires et des Etats)中谈到了商人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中行走的路线。正是由于这个学识渊博而又追求享乐的人,我们才从本书的字里行间欣赏到对“加纳”精彩绝伦且独具一格的描绘。由于名字的相似会产生误解,一直以来我们都称这个地方为加纳。从中,我们看到了非洲王国繁荣时期的最初阶段。另外,正因为如此,英国殖民地黄金海岸1957年获得独立后,借用了“加纳”之名。
加纳既不是意义重大的第一个非洲王国,也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那个时代中最重要的一个;但是,阿巴克里把它写进了书里。这位作者一丝不苟,觉得没必要让读者相信非洲人低人一等。他告诉我们,当时的国王(大约1068年)是某位冬卡·曼宁(Tankâminîn)。1062年,他从舅舅那里继承了王位。这一传统震惊了这位阿拉伯作者——北非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实行母系继承制,除了一个非典型的柏柏尔种族雷格,但母系继承在非洲撒哈拉地区很常见。这位国王往伊斯兰国家出口黄金,并向进入本国的盐和铜收税。他拥有一座宫殿及几处住所,四周围了一圈城墙。我们倾向于用法语中的“茅屋”来指代文中提及的拱顶房屋,让读者想象出用糊在柴排上的柴泥(torchis*)筑成的住所。但是,文本实际上描写的是一栋用石头和木头铸造的建筑。在王城周围也能看见类似的住所,还有小灌木丛和树林。掌管当地宗教的祭司正是在这些禁止游客入内的地方举行宗教仪式。阿巴克里把当地宗教称作“魔法教”(madjūsīya),而殖民地科学家可能称为“泛神论教”。那里立着国王的墓碑以及“偶像”,因为词语“dakākīr”很有可能就是指用木头或陶土制成的前代君主像。人们向君主像供奉祭品,并用发酵的饮料浇祭。为阿巴克里提供信息的,是一位天才的人种学家,他还把自己的亲眼所见告诉了这位堪称最杰出的作家:从阿巴克里的描述中,我们认出了一个熟悉的世界,一个崇拜先祖、崇拜赐福或者发怒的神灵的世界,一个向家庭及世系所受到的庇佑、向圣林中的避风港表示崇敬的世界,以及一个需要定期准备合适祭品的世界。
王城附近有一座圆顶大厅,大厅周围排列着十匹马,马上盖着镶有金边的布;大厅门口坐立着几只戴着金银颈圈的狗。年轻侍从站在国王身后,手持仪式专用的黄金宝剑和盾牌。而站在国王右侧的藩邦国王的儿子,头发中间也编入金丝。席地而坐的是大臣和王城总督。鼓声宣布开庭。原告俯首跪拜,将尘土撒在自己的肩上。这场御前庭讯可以开始了,其目的是弥补国王的官员使他的臣民所蒙受的不公。
我们能毫不费力地从奥卡尔这个名字中辨认出“奥克”(Aouker)这个词,这是一片位于今毛里塔尼亚南部的自然地带。冬卡·曼宁的国家有可能只有这一个名字。而且,如果国王拥有了朝代名称,承认其王位合法性的藩邦以及受其公正对待的广大子民,那么,一个王国还要有一个名字吗?在这种情况下,某个地区的名字或国王的称号,很可能因为提喻法而变成整个王国的名字——只要任何一位外来的游客有这个需要。但是,我们也可以推测奥卡尔就是王国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被保存在当地地名名录中。奥克如今是一片几乎荒无人烟的巨大尔格(erg*)的名字。但这片区域并非全然是不毛之地;含水层就在地下几米处,大片牧场的突然出现正是得益于此。这些沙子是流动的,在上一个千纪年中向南推进。
奥克南界的昆比萨利赫(Kumbi Saleh)地处瓦加杜(Wagadu)地区,所处的盆地被高地和固定沙丘包围了。我们确信,昆比萨利赫遗址就是阿巴克里笔下的加纳的首都。来到这里,就等于我们来到了定居民族的生活边界:一大片水塘有时会在雨季出现;第一座农耕者的村子就在往南几千米处。一个世纪以来,考古工作者进行了数次定位和开采活动,并且发掘出了建筑和家具的残骸。这些遗物证实了我们想象中的中世纪萨赫勒市:考古堆周长约4千米,深7—8米,人们从中发现了广场、道路以及小块板岩筑成的四方形住宅群,还有一座宏伟的清真寺。此外,他们还在外来的家具中发现了上釉的瓷器、代用币(dénéral*)以及珍珠,尽管数量并不多。
原始书面资料与原始考古资料一致,两者无论从哪一点都足以证实在现场发现的遗址正是书面文献中提到的首都。昆比萨利赫是西非已知的遗址中最为无与伦比的,这一点无可争议,但它不只这么简单。阿巴克里认为,加纳首都由两座相距六英里(即12千米左右)的城市组成,一座城市的居民是穆斯林,也就是阿拉伯或柏柏尔商人,另一座则是国王居住的城市。正如我们所提到的,石头和金合欢木筑成的房屋围绕在王城周围,看起来有些松散,王城中耸立着宫殿和附殿,住房和庭院。在王城附近,除庭讯厅外,还有一座清真寺,供前来做生意或负有外交使命的穆斯林做礼拜。穆斯林居住的城市中有12座清真寺。这座城市不容小觑,很可能意味着这里是一片几百所房屋密集分布的区域,区域周围遍布水井和花园,人们在花园种植蔬菜,也就是说浇灌作物。阿巴克里称,在两座城市中间散布着一些村庄。如果这座遗址确实就是我们想找的加纳首都,那么就表明沙漠曾将首都淹没,或者说是人们任凭沙漠淹没了它。因为我们无论是通过勘探还是航拍,都无法在几千米范围内辨认出些许有意义的、哪怕是最微小的城市结构。
图为昆比萨利赫考古堆的地形图,发掘区域的位置图。
据阿巴克里所言,两座城市合二为一。从那时起,不论是塞内加尔河边还是尼日尔河边,都会发现有类似的情况:穆斯林城与非洲王城之间有一定距离,以防互相干扰,但是两个城市又离得足够近,便于进行真正的贸易互通。但是,是否是由于观察的角度,作者才提出这一双重性呢?而事实上,也许双重性并没有这么明显?穆斯林城区的商人和神职人员被安置——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关在一边。他们很可能更想靠近非洲王城,王城就像贸易关系的另一极,也是精英之间依附关系的另一极。他们处在具有对偶性逻辑的经济关系中,除经济之外,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其他方面视而不见。其实,首都可能是一个多极空间,由村落、王城、住宅区与商业区构成,还包括了其他区域,例如手工业区、军队驻地、举办丧葬仪式或祈祷的地方,另外,与所有城市及其郊区一样,也有废弃的街区、荒地和改造区。其中,村落本身也由不同部分组成,而王城又可划分为供皇室、宗教以及仪式使用的各式空间。这座城市是一个被分解为功能各异的“区域”和“村庄”的整体,相比拥挤的区域,拥有更多的空地。这是一片高密度的住宅区,更是必要的流通空间。这座城市让阿拉伯拜访者,甚至是如今的我们,在这片不知能否称为“城市”的区域面前踟蹰不前。从地形学角度来说,昆比萨利赫具有非同一般的矿层厚度,从城市角度来说,又是出人意料地密集和宽广。毋庸置疑,我们找到了一座重要的遗址,这座遗址也许与阿巴克里笔下的加纳并非没有关联,否则又能与什么有关联呢?但城市花园、周围的村庄、包括皇陵和祭司们秘密祭祖的灌木丛在内的王城又在哪里呢?唯一能够让我们明白各个区域之间关系的,就只有这座与沙漠融为一体的城市的地图了。尽管这幅地图不是理想化或情感化的(花园的凉荫更能体现城市性,而不能说明这是一座城市),而是符合曾经的事实,但在很大程度上是非物质的(城市性是一种不会留下多少痕迹的特点),而且不管怎么说,在沙漠的边缘,这样一张地图提供不了多少信息。如果有朝一日要重新探寻加纳,那么首先应该在这片地方散散步,而不是进行发掘。
在历史文献学传统还没有将目光投向昆比萨利赫之前,身为冒险家、探险家和殖民地官员的阿尔贝尔·伯奈尔·德·梅西埃尔(Albert Bonnel de Mézières)丈量了这片区域。但他并没有运用系统的方法,也没有运用如今我们使用的定位法和描述法。但是,这几次访问让他在几天内,就在昆比萨利赫周围发现了十来座古代遗址。也许无论多少次,他都会以同样多的真诚和同样多的热情,相信自己在那里发现了加纳。